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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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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至似笑非笑地問:“你一直都在把自己當做叛國賊?”

蘇聞看著那座無名墓, 也不知是在笑什麽:“是或者不是,也沒那麽重要。”

“就像善惡之辯,本就難分。”

“既然不重要, 那你這些年摒棄的那些都是什麽?”

蘇聞擡手, 輕輕拂去了無名墓碑上的一顆雜草:“人性。”

“世人都說神有大愛,但只有自己明白, 其實我大愛不周, 您問我,我會恨他們嗎?”

默了默, 他垂眸:“恨啊,為什麽不恨。”

“如果可以,我也想選擇庸庸碌碌過一生,游山玩水, 吟詩作畫, 只做那個無用的書生。”

“不至於被萬人唾棄, 死無其所。”

初至問:“你後悔了?”

“嗯。”蘇聞這一次倒是回答得很快,他回眸笑問, “如此說,帝君會覺得失望嗎?”

“為什麽要失望?”初至不怎麽在意道, “若是你要問我,做這個所謂的酆都大帝後悔嗎?我也會說後悔。”

“為何?”

初至沒什麽所謂地道:“你可知我是如何現世的?”

蘇聞搖頭,過去的帝君高高在上,哪裏能有像現在這般說話聊天的時候,更別提去問詢和窺探帝君的過往了。

“天地初開, 萬物混沌。”初至微微低下頭, “那時候所有的生物都在為生存擠破頭, 紛亂不休。後來人生了靈智, 搶奪領地、食物,每一個地方,都是戰亂和災禍,他們將不服從自己的人都當做是惡鬼,必須要抹殺。”

“這些人自己創造了很多神來信仰,希望這些神能夠保佑他們來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神也是他們用來統領種族部落的工具,他們認為死去的那些惡鬼會有神來懲治,自己種族部落的人死後也有神的護佑,我就是那時候現世的。”

“入耳是無數人的祈禱和哀怨,睜眼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天地陰暗,一地兩界,一界是人類的爭端,一界是沒有意識的魂魄混亂,他們都在說‘神會懲罰你的’,但是我能怎麽懲罰呢?”

“後來,我受世人祭祀,住在羅酆山,鎮守著酆都地獄,成為了所謂的酆都大帝,事實上,也不過是將我關在那裏罷了。”

“信仰所生,便只能做該做之事,一來便是千年萬年,不停不休。”

“跟你一樣,沒有人問過我:你想不想做帝君?你想不想在羅酆山成神?”

蘇聞轉頭,初至的臉隱在黑暗裏,語氣很平靜,甚至還帶著笑意,但他卻覺得此時的帝君,像是一個從來沒有被人關心過的,孤獨的人。

“是不是跟你一樣?”初至說,“沒有人問過你想不想做這個救世主,也沒有人問過你你能不能做得到,他們就強行將所有的希望強加在你的身上,做不到了,你就是萬惡之源,是恥辱。”

“那後來呢?”蘇聞問,“後來的帝君,理應有了不做這些的能力。”

若是初始誕生,她或許沒有選擇的權利。

但後來的帝君,已經強大到沒有任何人可以撼動了,她大可不必做地府的創造神,讓人世輪回混亂,如果不願,十殿神隕,她也大可不必進入幽冥門,讓地府就此消失。

安靜了幾秒,初至輕聲說:“蘇聞,我沒有做過人。”

“但最初那些人的記憶,卻一直都留在我的腦海裏,我又像是做了千遍萬遍的人,也許,我也像一個人那麽覆雜。”她道,“我見過沒有盡頭的戰爭,也見過平安盛世,我不想做一個鎮壓惡鬼的神,但又想做一個能讓世間永遠喜樂的神,任何人和事,不都是想要最好的嗎?我也不例外。”

“因為見過了,我就想一直見到,所以留下來了。”

“過去那些人還在祈願的時候,我經常在羅酆山聽到他們的聲音,高興的不高興的,他們也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初至幽深的瞳孔裏仿佛有些茫然:“很奇怪,我不想做救世主,但我也想做救世主。”

蘇聞沈聲道:“不奇怪。”

“皆是如此。”

“所以你不用問我會不會失望。”初至說,“若你要是問我這個問題,我也是答不上來的。”

她雙眸一彎,含著笑意說:“我也喜歡吃吃睡睡,喜歡有趣的好玩的,很多時候也有懶病。”

“你是個俗人,而我,也不過是個俗神。”

蘇聞:“萬般皆由人,萬般不由人。”

初至挑了下唇:“誰說不是呢。”

“所以蘇聞,過去的事,沒有什麽不敢回看的,也不需要什麽契機,其實你已經做到最好了,別人的過錯,並不該由你來承擔。”

蘇聞嗯了聲:“謝謝帝君。”

“別謝我。”初至擡手指了指後方,“那小崽子估計這會兒還坐在那裏等著你回去呢。”

想到小閻王,蘇聞眉眼略松:“也謝謝閻王大人。”

“她真的,帶給了我很多。”

“叫你爸爸都叫了這麽久了,少叫她閻王大人了,左右不過是個小崽子。”初至說,“她在你們身邊長大,將你們視作親人,以後年紀再大一些,就會知道親疏關系,你希望那時候,她改口叫你判官或是蘇聞嗎?”

蘇聞怔了怔:“我,未想過這些問題。”

“現在開始可以想想。”初至說,“小崽子倒是讓我明白了些事情,鬼神存在這麽多年,若是沒有牽掛,沒有念想,沒有想做的事,那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們也就罷了,以後就不要了。”

“她是閻王大人,也是叫你爸爸的棲無是不是?”

初至笑著說:“我們也讓彼此成為彼此的牽掛好了。”

蘇聞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只道:“不早了,該回去了,她還要睡覺。”

“嗯。”

蘇聞再回頭看了一眼,這時候的鐘昭不知為何,始終沒有現身。

蘇聞走上前,輕輕拍了拍鐘昭的墓碑,並未多說,跟初至一起轉身離開。

鐘昭丟失的那兩竅,他會給他找回來,給他一個歸宿。

而在蘇聞和初至離開後,鐘昭的墓碑微微發著光,一個黑色的影子漸漸顯現在了墓前,鐘昭的手撫過蘇聞之前撫摸過的位置:“找到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準時起床,今天就要跟蘇四寶一起去祭祀他的祖先,所以每一個人興致都挺高。

小棲無昨晚在看到判官爸爸和帝君一起回來以後就趕緊爬上床蓋好被被、閉上眼睛裝作睡著了,但實際上睡眠嚴重不足,這會兒還一直打著哈欠。

初至明知故問:“昨天不是睡得挺早的嗎?怎麽這會兒這麽困?”

小棲無眨眨眼,不好意思地說:“棲無是小孩子,小孩子要多睡覺才長得高呢。”

初至:“是嗎?”

小棲無咬著自己的奶瓶:“唔…”

蘇聞也拿著東西出來了,他要裝好小棲無需要的水、紙巾、還有一些必備的小物品。

小棲無感覺得到爸爸今天的狀態好了很多了,看來昨晚帝君安慰他安慰得很好,她彎著眼睛:“爸爸早上好,爸爸辛苦啦。”

蘇聞:“早上好。”

沒一會兒,蘇四寶和郁溪也下了樓:“各位早上好啊!”

【蘇老板這是昨晚來的嗎?!這也太快了。】

【郁溪也在!要跟大家一起玩是嗎,太好了!】

蘇四寶還惦記著昨晚的事呢,一來就迫不及待地問小棲無:“棲無,你昨天說今天就能看到我家老祖宗了,是真的嗎?”

“嗯呢!”小棲無擡頭問爸爸,“爸爸,我們現在要叫他過來嗎?”

“好。”

【什麽祖宗?昨晚發生了什麽我們不知道的事?】

【這房子裏還有蘇老板的祖宗?是不是又遇到鬼了?】

小棲無正準備拿出生死簿將鐘昭叫出來,但她還沒出聲,屋子裏就像前一晚一樣,忽然變冷。

小棲無停下動作:“誒?他來了誒。”

蘇聞擡眸,看向門口的方向,輕喚:“鐘昭。”

話音一落,屋子裏的溫度就再一次升了起來,像是聲控似的。

鐘昭的魂魄也從門口飄了進來,尋聲朝著蘇聞的方向飄去。

他喃喃地喚了一聲:“蘇大人。”

這次,蘇聞應聲:“嗯。”

鐘昭的魂魄像是瞬間受到了指引,緊緊地跟在了蘇聞身邊。

蘇四寶還在四處張望:“在哪呢?祖宗在哪呢?”

“在他該在的地方。”初至說,“我們先走吧。”

蘇四寶有些摸不著頭腦,怎麽祖宗都來了,這幾位神仙卻不讓自己跟祖宗說說話什麽的,不過還是先聽神仙的吧。

大家一起上了車,在蘇四寶的帶領下,大家一起先到了古城墻下。

瑤瑤爸擡頭:“這裏我拍戲的時候來過,很多年很多年的歷史了,能保存得這麽完好實在是奇跡,你們家祭祖來這裏,那你們家的族譜一定很源遠。”

“對。”蘇四寶驕傲地說,“我們家保存得最好的就是族譜了,老祖宗說過,什麽都能丟,就是族譜不能丟,要讓蘇家一直延續下去。”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在偷瞄小棲無,想從棲無那裏知道自己老祖宗的反應,但是棲無卻一直沒靠自己,而是在看…嗯?蘇先生?

郁溪提醒他:“先將東西拿出來吧。”

“噢噢對!”蘇四寶背了一個包,這時候才想起什麽似的,突然回頭道,“對了蘇先生,那支筆我也帶過來了。”

蘇聞:“嗯?”

蘇四寶小心地取出了一個盒子,打開後盒子裏裝的赫然就是之前被他家好好收藏起來的那支筆,打開外面的錦盒,裏面的筆還有玻璃盒裝著,一定是非常珍惜了。

這支筆一取出來,一直跟在蘇聞身旁的鐘昭就動了,他飄到了那支筆面前,影子裏伸出一只手,輕輕撫摸過那支筆:“好久不見了,蘇大人。”

蘇四寶渾然未覺,還在說:“這是我們祭祖的規矩,祭祖要帶過來的,正好您在,感興趣的話可以看一看。”

蘇聞目光微凝,他甚至還清楚地記得那支筆上有幾道工痕。

祭祖帶這支筆,是祭鐘昭,還是祭自己。

蘇聞說:“你先忙。”

【蘇聞對筆感興趣是因為這是古董吧?】

【說實在的,要不是因為這支筆年代久遠,外觀真不如蘇聞常用的那一支。】

【難怪蘇老板財運亨通,老祖宗的規矩一直都沒忘,這是老祖宗保佑啊。】

其實哪裏是老祖宗保佑,因為蘇四寶拿著自己的東西祭祀,所以才會受到自己的護佑罷了。

因為是別人家的祭祀,其他人不便說話,蘇四寶這時候也正色起來。

他將筆放在地上,又取出了一個專門用來燒香燒紙的盒子,將帶來的紙燭都點燃放進去。

蘇四寶嘴裏念念有詞:“蘇家的列祖列宗,四寶來給你們上香了,這次還帶了媳婦兒來,漂亮吧嘿嘿,還有幾個朋友,說不準你們還見過呢。”

“希望列祖列宗日子都能過得好,不用擔心後代,我們都將蘇家的血脈延續得好好的,也希望列祖列宗保佑我們一家人,健康和睦…”

蘇四寶雖然書讀的不多,但說話還是挺有條理的。

但漸漸的,所有人驚訝地發現,有點不對。

【那什麽,是我看錯了嗎?還是有風啊。為什麽蘇老板的那些香燭的煙,都是飄到蘇聞身上的?】

【我還以為是我的錯覺呢!真的好奇怪。】

【這個情景,我只有在之前崽崽召鬼王的時候給鬼王燒香見過。】

【對啊,那個香是給鬼王的,所以飄向鬼王正常,但是現在這個香,不是給蘇聞的吧?】

【友情提醒:蘇聞,也姓蘇。】

【別講鬼故事,對人家祖先有點不尊敬。】

觀眾們發現了不對,現場的人自然也發現了,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了蘇聞。

郁溪輕輕拉了一下還在碎碎念的老公。

蘇四寶擡起頭,看見被煙霧籠罩的蘇聞時楞了一下。

蘇聞表情沒什麽變化,只平靜地說:“鐘昭,在我身邊。”

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

但只有看得見的鬼神才知道,鐘昭分明就在那支筆的旁邊。

小棲無還記得鐘昭只有一竅了,昨晚判官爸爸說其他兩竅或許在這裏,於是她拿出了自己的生死簿,走到了蘇四寶面前那個筆盒子旁:“四寶叔叔,棲無現在需要將您的祖先魂竅喚回來,您不要介意可以嗎?”

蘇四寶當即傻了,怎麽自己祖先還丟了魂竅啊,馬上就說:“不介意,當然不介意!”

小棲無又看向判官爸爸,用法印道:“爸爸,雖然棲無不知道你為什麽不開心,帝君可以陪著爸爸說話,棲無可以從這裏幫你哦!”

蘇聞微楞。

而小棲無已經開始動手了,她輕聲喚:“鐘昭,魂歸。”

此聲一出,站在她身旁的鐘昭影子忽的頓住,與此同時,城墻上慢慢出現了一個虛影。

那個虛影低頭問:“何人?”

小棲無擡起頭,用法印說:“吾乃閻王大人。”

“閻王大人?”鐘昭這一竅緩緩搖頭,“閻王大人,我要尋之人還未尋到,可否寬恕我,暫且不歸。”

小棲無招手:“尋到啦!”

鐘昭虛影:“什麽?”

“鐘昭。”蘇聞出聲。

城墻上的虛影猛然一顫,朝著他的方向看過去,像是不確定一般,問:“你又是何人?”

蘇聞眸色愈深:“我是,蘇聞。”

“那個蘇,哪個聞?”

蘇聞:“山有扶蘇,耳裏如聞。”

城墻上的鐘昭虛影輕輕一晃:“是你,是你,果真是你。”

在他這一竅僅有的記憶中,這兩句話就是他對蘇聞的第一印象了。

鐘昭這一竅從城墻上一躍而下,他跌跌撞撞地沖到了蘇聞面前:“蘇大人!是你,你回來了是不是?”

蘇聞點頭:“嗯。”

【他們在說什麽,我好懵逼啊?】

【蘇聞是在對蘇老板的祖先自我介紹?更加奇怪了,祖先不應該先找自己的後代嗎?】

別說觀眾懵逼了,就叫蘇四寶也是懵逼的,他剛想說話就被自己老婆給拉住了。

郁溪朝他幾不可察地搖搖頭。

蘇四寶一直很聽老婆的話,見狀也沒莽撞。

“是您,您沒變,一點沒變。”鐘昭的兩竅漸漸合為一體,他的面容也漸漸清晰,臉已經蒼老,視線緊緊盯著蘇聞,“那日您從城墻上躍下,滿地的血,我看不清您的臉了。”

“現在看清了,蘇大人,您還是當初的模樣。”

“是名滿朝京的狀元郎。”

蘇聞笑道:“早已不是了。”

鐘昭眼裏滿是光:“怎麽不是呢,我記您,記一輩子。”

朝京出了一位才貌雙全的新科狀元,傳聞殿試時,滿朝文武皆感嘆於此人的學識和眼界,皇帝對他很是賞識。

鐘昭在狀元府邸看到蘇聞當日,他穿著新科狀元的紅色錦袍,頭戴玉冠,面冠如玉。

“鐘昭?”這位年少的狀元郎笑著給他倒了一杯新茶,“不必喚我大人,我叫蘇聞。”

他笑道:“山有扶蘇,耳裏如聞。”

“您年紀輕輕,就是新科狀元,以後有什麽志向?”

蘇聞擡眸:“願這朝京每一寸土地上的百姓都安樂,願我無愧於心。”

但蘇聞從這高墻躍下那一日,他卻說:“你不要記得我了,此後有人問起你,你就說,你不識蘇聞此人。”

“朝京的石階太長,我走不下去了。”

鐘昭親眼看到年僅二十六的蘇大人從高墻躍下,城墻下等著他的,是無數朝京百姓。

他們等著蘇大人落地,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卻在蘇大人掉下去的那一瞬間,對他的血退避三舍。

“瘟神的血啊,別碰到了,晦氣。”

“扔了吧,扔到湖裏去,那裏面不是有很多會吃人的魚嗎?讓魚吃!讓他沒有屍骨,沒有墳土,永世不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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